《舌尖上的中国》:我们日用的饮食
韩松落
当初,偶然在《舌尖上的中国》重播的时候看了一段,就再也放不下。它好在哪里?它的好处是,抛弃了我们美食领域日益膨胀的奢侈无度、奇技淫巧,专注讲述“我们日用的饮食”——那些基本的,不可缺的。
到国外旅行,或者看国外的美食电影,每每会下意识地为我们的美食骄傲。电影《香料共和国》里的外公说,希腊语里,“美食家”一词藏在“天文学家”一词里,“辣椒,代表热情与火爆,像太阳不可缺少;金星是美丽的女人,像肉桂甜蜜中带点苦涩;地球承载着生命,就像盐,而食物和生命都要加盐,才会更有滋味。”尽管他们用宇宙景象来比拟美食,但他们在饮食上的用心用力程度,与我们相比,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所以,《舌尖上的中国》风行之时,也是调侃别国饮食如何单调的微博段子最盛之时,尤其几位近邻——韩国日本,全都躺着中枪。
是啊,清苦简单的生活未必滋生美德,适当的享受,反而催化我们对美好世界的向往。丹麦电影《芭比特的盛宴》讲的就是这回事,从巴黎归隐的著名女厨师,为了让村民从灰暗的生活中略微抬起点头来,用中彩的钱,招待全村人享受了一场盛宴。尽管,盛宴过后,所有人必须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承受空幻之感,但心头的尘埃从此就剥落了一点,生活中从此多了一点念想。
只是,过犹不及。这十年时间,每临饭桌,贾元春的慨叹不由涌上心头:“如今竟是太奢靡过费了”。东方卫视的新闻,连续几期讲述当下渔业的艰难局面,近海捕捞越来越困难,捕捞船越走越远,渔业资源濒临枯竭……我想起的却是当年在机关工作时,每天海鲜饭局过后的“剩况”,那些注定要倾倒进泔水桶的,是多少次远行,多少次捕捞?不剩可以么?一定要剩,否则招待者认为自己没有尽心。
与吃的花样百出、挖空心思、挥霍无度同时出现的,却是吃的质量的日益下降,食物的有毒、造假日甚。我们的美食,像干露露的着装,没底裤,不舒服,却骇人眼目。这情形,有点像匈牙利电影《人体雕像》,电影中有三代人,第一代人在毫无尊严和毫无希望的生活中压抑自己的欲望,第二代人则在虚幻的盛世景象中进行培欲,开始虚胖起来,尊严、欲望,全都迅速膨胀,膨胀到成为泡沫,膨胀到泡沫破裂,最终,枯瘦的第三代,在回忆中把父辈和自己都做成了人体雕像。
《舌尖上的中国》就在这种奢靡背景上,试图返回那个简单深重的中国,整个摄制组,二三十位工作人员,用十三个月时间,走遍中国六十多个地方。它聚焦的是基本的饮食,深究的是饮食的基本,植物的生长,米面的香,炮制过程的缓慢有爱,制作者在日常生活中的根深叶茂。它不像常见的饮食节目,剔除“食”的一切来历,一切背景,毫无顾忌地将“食”物化,将“食”的过程机械化。《舌尖上的中国》恨不能讲述所有食物的来龙去脉,恨不能描绘植物生长所经历的所有谷雨清风,让食物像人一样有了身世来历,性格情绪,以及文化属性。陈晓卿说,“正如纪录片文案中写的那样,‘当今的中国,每座城市外表都很接近。唯有饮食习惯,能成为区别于其他地方的标签。’城市变得极为相似,唯一的不同就是楼宇森林之间烹饪的食物和空气中食物的香气。”
面食那一集,伴随着陕北老农近乎无争生活的,是窑洞窗前的阳光里,一声慵懒的猫叫,豆类那一集,米豆腐作坊的姐妹,在镜头前相拥而笑。它甚至将植物生长时的风声鸟声,食物制作时的滋滋油声、淡淡雾气,以及油皮微微的褶皱和波纹,都悉心收集,那些食物因此是活的、立体的,是入口时得怀有不舍的,下肚时带点虔敬的。
本地有俗语:“吃了五谷想六谷”。五谷,是生活之必须,六谷,是余情余孽,是奢望,是虚幻的、不切实际的一切。《舌尖上的中国》却意在说明,“五谷”中就已蕴含“六谷”,舌尖上也有禅意,它接通了耕种、收获和烧火、烹饪,强调了饮食中的土地意识和脚踏实地。它有点像日剧《深夜食堂》,饮食是简单的,讲究的是附在上面的一颗深心。
就像作家林东林说的:“八大菜系中的每一种,都是对我们饥饿感的一种深层满足,在吃饱的基本属性之外,还有味道的满足、地理的满足、空间的满足、心理的满足和文化的满足。地道的‘八大菜系’,不但食材、水和作料要取自当地,就连生火的柴火也要是当地的,厨师也要是当地的,唯此才能结合当地的地气和人气,弥补多重层次的饥饿。”
吃,就是讲究吃外的东西。
只是,想着,念着,却未必奉行,我们栓在高速运转的时代之轮上,惦记着生活最朴素的质地,却照旧身不由己向着奢靡狂奔。《舌尖上的中国》真正的主角,是沦陷的故乡、沦丧的乡愁,以及正在沦亡的旧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