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杨在首都师范大学甲骨文研究中心从事甲骨文研究近十年,主攻文字释读。公告一出,许多朋友问候:“发财了?”“你买房的首付款有着落了?”王子杨哭笑不得:“你们以为释读一个甲骨文字跟拔萝卜一样容易吗?” “一字十万”的征集,实际上在2016年10月就发出了。它由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发起,并组织专家委员会,对所征集的研究成果进行评审和科学鉴定。参评者须撰写《甲骨文释读成果科学论证报告》,经两名具有正高级职称的同行专家推荐后,报送中国文字博物馆。中国文字博物馆负责联系专家、收集稿件,奖励资金则由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的专项基金提供。 一年前,中国文字博物馆将消息发布在《光明日报》上,两个月内引来了一千多个咨询电话。 2017年9月初,中国文字博物馆等机构在北京召开了甲骨文释读征集项目推进会。“我们收到了不少论文,最后要等待规划办统一的公布。”中国文字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1 就像鱼竿一放,坐一整天它才上钩 在王子杨看来,释读甲骨文非但不是“拔萝卜”,而且“有一个夸张的说法”:“释出一个甲骨文字,比发现一个超新星还要难。” 1899年,甲骨文浮现于世,把中国信史提早了一千多年,梁启超称“中国考古学被这令人吃惊的革命动摇了”。郭沫若写道:一片甲骨惊世界,蕞尔一邑震寰宇。 从甲骨文发现至今118年来,一共整理出4000-5000个甲骨文单字,公认已释读的字1500-2000个。 在发掘初期,甲骨文的释读相对简单。20世纪初,刘鹗在《铁云藏龟》中轻松辨认出50字左右,其中30多字后来被证明是正确的;孙诒让写作《契文举例》,也正确释读了大约150字。有“甲骨四堂”之称的罗振玉、王国维、郭沫若、董作宾一共释读了其中的600-700字,几乎贡献了已释字的一半。 “在人类文明史上,汉字显得十分独特:这一套书写系统的基本结构原则自商朝以来未曾改变过。”美国作家何伟在书中写道,“当甲骨文在19世纪末被重新发现的时候,中国的学者们几乎立刻就能加以辨识——完全不同于埃及的象形文字,罗塞塔石碑被发掘前的数百年间,无人能识别这种文字。”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进,甲骨文的释读变得越来越困难。“经过许多学者们的递相研究,那些能认的字都认出来了,剩下的字都是难啃的骨头了。”王子杨说。剩下的未释字,不少是地名、人名等专有名词,再加上可供对读的殷商传世文献较少,甲骨文卜辞材料也非常有限,考释困难重重。 考释一个甲骨文字,要把这个字出现的所有卜辞辞例排列在一起,运用现代语言学和甲骨学知识,推测它的词性和大致的语义方向。再根据甲骨形体,分析此甲骨文字可以拆成哪几个偏旁,有可能跟后世的周代金文、战国秦汉文字中的哪些形体存在关联,尽量沟通前后形体演变的关系,作出有说服力的解释。 得出考释结论后,要把它放回每条甲骨卜辞中检验。如果考释结果在卜辞上下文中较为通顺,它就很可能是正确的。 “你能想到的考释思路前人可能早就想到了,你能注意到的关键材料别人也许早就看到了,而且可能比你掌握的材料更丰富。”王子杨告诉南方周末。 因人、字而异,释读一个甲骨文字短则一年,长则好几年。 这个过程中,不计其数的时间花在熟悉材料上。“你对这个文字已经关注了很久,三年五年,就差临门一脚,大概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方向,只是没有证据。”王子杨说,“可能有一天你突然看到一个证据,正好证明这个问题,那么就有可能解决了。” 在他看来,释读甲骨文就像钓鱼——“你把鱼竿一放,坐了一整天或者是坐了几个小时,它也不上钩,但是上钩的那一瞬间你最兴奋”。 ▲宋镇豪将此字释为“督”和“昼”,后来者公认这个字表示时间,在此基础上继续补释。(王朝晖/图) 2 公认正确的释字也能推翻 宋镇豪收到了加入此次活动专家委员会的邀请,但他有些不满。“一个词考证以后,马上要确认这个是准确的还是错误的,这是不科学的。”宋镇豪说。他是中国社科院的甲骨文研究专家、中国先秦史学会理事长。 通常,一项考释的成果发表后,能否得到学界的引用和公认,需要长时间的验证。“验证有很多方面,除了甲骨文本身的内证,还需要得到地下考古发掘和文献资料的验证,进行纵向和横向的比较。这些验证,都要经过一段时间。”宋镇豪说。 也并不是每一个甲骨文都能在现代文字中找到对应,“实际上并不能完全把过去的那些东西全部跟今天对上号,那是不现实的”。宋镇豪介绍。 和王子杨、宋镇豪一样,吉林大学古文字研究室的周忠兵教授也不愿意计算自己释读文字的数量。尽管都发表了不少考释论文,但在他们看来,只有得到公认才能算作真正的释读成果。譬如日、月、车、少等字的甲骨文,公认已被释义。 一些公认的已释字,随着新材料的发现,也可能被推翻。周忠兵说,“所谓学术进步,都是站在已有学者的理念、成果基础上,对于那些有争议的考释结果,可以在他的基础上提出新的观点或更好的看法。” 甲骨文字的释读兼具文字学和历史学的意义。“从文字学角度来讲,如果能把甲骨文释出来,那么一个字的来源、本意是什么,就比较清楚了,等于说为现代汉字找到了比较早的源头。”王子杨告诉南方周末,但更关键的,在于它的历史价值:“假如说你释的这个字是个关键字,通过它能把一批卜辞读通,这一批卜辞里,也许就有商代社会的经济史、社会史、政治史、天文史……这样的字价值就比较大”。 “逸”字在甲骨文中是“上面一个脚趾,下面一个器械”。王子杨介绍,这个字由清华大学赵平安教授释读,“就是把一个人的脚趾用器械给禁锢起来,类似于脚铐。脚趾从脚铐里面出来,就是逃逸出来了”。“逸”字的释读为很多字提供了支撑,它自成系列,解释了一批卜辞材料,表明商代的奴隶曾在严格控制下逃逸,补充了商代的社会生活史。 宋镇豪五十多年的学术生涯,最难啃的骨头出现在研究生期间。他在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一片甲骨上看到一个字,“下面是一个太阳,上面像一个人手里拿了一根杆子”。郭沫若曾将它解释为用农具掘地上的白薯;日本学者贝塚茂树认为它指太阳被某种特殊的力量遮住。 当时出版的甲骨文合集还很少,宋镇豪自己翻阅了接近160本甲骨书,用一至两年的时间释出这个字。它与时间有关,用太阳在一天里不同的位置,代表不同的时间段,也就是圭表测影。他把这个字释为“督”和“昼”,后来者公认这个字表示时间,在此基础上继续补释。宋镇豪很快解出了十几个原理相同的甲骨文字,对商代纪时制度的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每一个甲骨文字具有不同的史学价值,虽然学者们认为“一字十万”并不多,但它的价值也很难用具体的金额来估量。 ▲中国文字博物馆一隅,挂着“一片甲骨惊天下”的句子。2016年12月,博物馆发布了“一字十万”征集甲骨文释读成果的公告。(东方IC/图) 3 每个字都是一个传说 位于河南安阳的甲骨文网络学校为甲骨文爱好者提供业余授课。2017年6月,创办人徐君接到了山东学生王朝晖的电话,询问中国文字博物馆的征集活动,他尝试释读了一个字,不知道该找谁推荐。 徐君问,是单字论文吗?对方给出了肯定回答。“那就对了,多字论文可能会通不过。因为中国古代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故事,都是一个传说,都有一定的造字原则。” 在学术界以外,释读甲骨文拥有众多业余爱好者。 徐君是中国文字博物馆的志愿者,他爱好收藏,七八岁时无意收藏了第一块甲骨片。生在安阳耳濡目染,他对甲骨文的知识全靠自学,眼看着50岁了,徐君想为甲骨文做点什么。“原本打算自己建一个博物馆,但经济达不到。”2014年,徐君创办了甲骨文网络学校,三年一共有五千多人报名。 几位授课老师都是文字博物馆的志愿者,课程的内容主要是教人识读已有公认含义的甲骨文字。线上讲解,没有学费,每周一到周四的早上6-7点,持续20分钟,一天3-5个甲骨文字。 课时持续两年,考试通过后才能毕业。第一届的毕业考题是,用甲骨文介绍你生活的地方,或给家人写一封信,至少出现200个甲骨文字。第一届报名180人,最后只有52人顺利毕业。 接触甲骨文资料多了,徐君脑海中会“有一些感觉”,模糊地判断某些字的意思,放在卜辞中也能读通。他尝试写考释论文,写了两千字,放弃了,“我毕竟不是专家,我只不过是爱好和普及”。 徐君清楚甲骨文研究有很高的专业壁垒和学术标准,对于想参赛的王朝晖,“我估计他现在处于一种无奈的状况”。 王朝晖二十年前开始学写甲骨文书法。“那个时候写错字,要探究这个字对的写法”。于是他开始自学甲骨文。到现在五十岁,对甲骨文的书写和释义也累积了自己的看法。 他确实有意投稿。并且准备了一些资料,想去社科院,通过私人渠道请专家看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拿到专家眼前,可能会是一个笑料。” 到目前为止,民间爱好者的考释成果,很少得到学术界的认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对甲骨文的热情。 在王子杨看来,甲骨文之所以能越过专业的门槛,吸引这么多业余爱好者,魅力在于它的表意性。“整个文字的构形,在别人看来像一个图画一样。”他说。 作为甲骨文领域为数不多的青年学者之一,王子杨也曾考虑转去研究更为热门的简帛,但“说实话就是出不来了”。他常常在散步的时候想着某个字,“因为这里面有很多东西我也搞不懂,很多东西等着我……有点走火入魔的感觉”。 ▲2016年,中国文字博物馆就发布过一次甲骨文释字悬赏消息,两个月引来了一千多个咨询电话。2017年7月,该馆再次发布悬赏公告。(视觉中国/图) 4 没把大钱用在刀口上 1966年,宋镇豪在武汉河运专科学校读书。时局动荡,他偷偷把一本蓝绢面的线装书揣进怀里——从这本郭沫若的《甲骨文字研究》开始,宋镇豪一生与甲骨文相伴。 他当时的外号是“古董”,喜欢考古文物、古典诗词和文言文,朋友也多是“老先生”、忘年交。“我不太主流,是个‘不入流’的人嘛。”68岁的宋镇豪笑着说。 宋镇豪的“老朋友”、忘年交相继走了,也不见有太多年轻人加入到这个领域,甲骨学一直没有成为主流的学科。2008年,中国社科院批准立项梵文、简帛学等15门“绝学”学科,甲骨学也在其中。 与其他古文字相比,甲骨文研究囿于材料有限,不容易出成果。王子杨说:“从整个学界一年发表文章的数量上看,太悬殊了。我们一年的甲骨文文章也没有几篇,可是简帛的文章上百篇是没有问题的。” 年轻的学者陆续转向其他出土文献的研究。王子杨估计国内主攻甲骨文方向的青年学者“充其量二三十人”。他半开玩笑地说,“我的学生我可能会让他做别的,做这个太害他了”。 宋镇豪对现行学术体系的要求颇为无奈:“过去提倡十年磨一剑,现在是什么呢?最好是当年产出,要考核,文章要发在核心刊物上。核心不核心是人家的事,文章好不好是你的事,好文章并不是一定要在核心刊物上登。” “这个不予理睬,自己搞自己的吧。反正凭着良心要把这个学问,该做到怎么样就做到怎么样。”宋镇豪不担心后继无人,“总归有人搞的,问题是把路走正,还是要有传承”。 中国文字博物馆的悬赏公告,引起了舆论关注,媒体纷纷上门采访,落了灰的甲骨文领域忽然被打上了聚光灯。 在王子杨看来这也许是一件好事,“只有普及,大家才会了解它,了解了才会从事它,没有土壤不可能开出艳丽的花”。 宋镇豪有些忧心忡忡。他惦记着前些年甲骨文高价拍卖,导致大量造假,很担心再次高涨的热度会给甲骨文带来负面影响。研究毕竟是少数人的事,不应受到利益的驱使。“我认为这次没把大钱用在刀口上,甚至有点跟学术是搭不上边的,有点炒作在里面。” 王子杨和周忠兵都投出了自己的论文。对于他们来说,“悬赏”的喧哗过后,研究仍是待在屋子里,一个人安静的过程。“无所谓,有没有(中奖)我都得做这个研究。”周忠兵说。 宋镇豪保持着每天7点起床,泡一杯茶,在电脑前工作至11点睡觉。最近他正在整理两批甲骨材料,“前阶段已经完成了拓字,下来就要进行分组、分类、文字考释,最后把它编出来”。 尽管对“悬赏”微词颇多,宋镇豪还是答应了加入专家委员会。“因为我应该讲一点话,所以没有拒绝。”他说,“学者需要一个良心,学术的底线需要有,我会讲我该讲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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